阳光真好

卡西的阳光

如果世界让我做出抉择，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：阳光！
多年前，大学毕业离校。夜色中的列车，缓缓向前流着，我的心绪一片茫然。看车厢中大小不一、形态各异的头颅，在困倦中时而静止、时而起伏、时而惊醒，直到自己的目光也疲软下来，自己的头颅也成为众多头颅的一颗，在海面上漫无目的地摇着。忽然间，一颗又红又大又圆的球儿正挣脱地平线，冉冉升起于东方。我猛然打开窗，将头射出窗外，心中喊着，阳光真好！
那太阳赫然便是我的！
伏在母亲怀里的孩子是幸福的，因为他的背上伏着阳光。
走在田埂上的老人是欢愉的，因为他的脚下踩着阳光。
记忆中最美丽最神圣的一尊雕塑，是在上初中时路过的一个小镇上。那天下午，大概是周末吧，胡乱卷起班主任的谆谆教导，连着课本与作业本，一古脑儿塞进脏兮兮的书包，懒洋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，那小镇便在学校的旁边，一会儿便到了，因为是闭集（乡村集镇中没有或很少有买卖交易的日子），街上稀稀拉拉的几个人，快到街尾的时候，我突然住了脚。一位老奶奶坐在小方凳上，迎着夕阳，一个小女孩坐在她枯瘦的大腿上，女孩的脸上满是泪痕。“别哭了，别哭了，兰兰，我的乖兰兰，奶这就给你喂东西，一会儿就不饿了，不饿了……”，她一边说着，一边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小铁勺，对着西边，一勺一勺地舀着阳光，一勺一勺地向女孩的嘴边送。小兰兰真的张开嘴，大口大口地吃着，仿佛很香很甜的粥儿。吃着吃着，她便睡着了。我怔怔地立在那里，怔怔地看着。许久了，才回过神来。
“老奶奶，她真的吃饱了吗？”
“吃饱了，真的吃饱了。”她诡秘地笑了笑，一朵秋日的菏叶陡然展开。
“吃饱了，喝足了，小兰兰，睡觉了……”
远远地，我还听到老奶奶的歌。
坐在窗前，看阳光从遥远的天庭倏地飞到眼前，落在面前的稿纸上，一缕缕思绪在无边的阳光海中纵情洗浴，那笔下的文字便欢快起来，晶莹而美丽，如我心爱的红玉米和黄玉米，粒粒真实，又粒粒披着梦幻……
遥想南极的勇士们，在一个个晴日，身披漫漫白雪，屹立在手可摘星之巅，满怀豪情融入挥手之间，那高举过头顶的双手，交叠着，掌心里承接的阳光，便是世间最美最美的珍玩。
那一年只身去无锡，抱着闯一闯的心态，捏着一纸邀请函，和院长大人意味深长的微笑，向南方大胆地走去。
因为去得太早，空旷的酒店大厅里，中堂经理和服务小姐例行公事的寒暄后，便迅速收敛了应有的笑容，仿佛雨忽然停了，伞便成了多余之物。我穿着一双破球鞋，磨磨蹭曾地在厅里徘徊着，那如水的目光时而射出一股好奇，时而抛出一团困惑，时而洒出一片鄙夷。我实在受不了了，只好逃了出去。走在无锡的大街上——整洁而宽敞的大街上，夕阳向我献出最后的安慰，便独自睡去了。我漫无目的地走着，走着，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，两旁的树伟岸而美丽，却高不可攀，忽然，在大树的卵翼下，有一棵毫不起眼的小树，躲躲藏藏地立在那里，我一眼便认出了它，那便是故乡最常见的柳树。尽管黑暗重重，尽管秋日的天气已有些冷，我还是跑过去，飞快地跑过去，一把抓住了它。呵，我的柳树，我的憨厚朴实又畏畏缩缩的父老乡亲。
你好吗？你好吗？你为何一个人来到这里，孤零零地一个人来到这里，来这里寻找什么？你找到你的归宿了吗？
你的兄弟姐妹，凭着婀娜多姿和轻歌曼舞，已在花前月下湖亭旁边落住，拥有了自己的别墅。而你……
我终于找到了知己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阳光。
后来，一位卖茶叶蛋的老太太发现了我，将我喊出来，夹了两个茶叶蛋和一串鹌鹑蛋给我，我在冷风中狼吞虎咽地吃了，付了钱，沿着她指的方向，找到了那家全无锡最便宜的旅店，开始了我的睡眠。——梦中，我偎依在柳树瘦弱的肩上，仿佛又回到了老家，回到了从前。
不知不觉，便想起了母亲，想起小时侯母亲的纺车，想起那嘤嘤成韵的纺纱声，想起母亲从不酸痛的手臂，想起那愈来愈大、丰满白胖的线穗，在母亲瘦小的掌心里，微笑着，仿佛刚出世的婴儿，又仿佛冉冉升起的朝阳。
人生在世，免不了四处游荡。乡土自然是带不走的，乡亲自然是要别离的，而多年的朋友也只好说一声“再见”，异地他乡，唯一熟悉的便是那张笑脸。那张让你时刻振奋、时刻向上、时刻感到温暖的笑脸。他的目光时刻提醒你，千万不要走错了方向。
那是个乌云密布的下午，我在北方的一个火车站等候上车。开学的日子迫在眉睫，我必须当日便坐上车。售票厅里黑压压的，我整整排了两个多小时的队，好不容易才买到车票，却是晚上十一点的，懊丧不已的背包聋拉着脑袋，将我的肩膀压得好疼，后来，它索性滚落下来，拽住我的手。“七个多小时，怎样打发？”，孑然一身，举目无熟识的笑脸。四处转了转，腿脚又懒得动，刚蜷缩在一个角落里，便被一束手电筒光击起，说是不准在厅里的地上睡觉。天已黑了，椅子上挤满了人，我只好向厅外走去，云依然死死地扼住天空的喉咙，无论星星们怎样努力，都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。一堆又一堆落魄者散落在站外，我真想掏干身上仅有的几元钱，到一家店里美美地睡上一觉，但又怕路上遇到变故回不了学校。就这样悲悲嘁嘁、稠稠怅怅地转着。
突然，人丛中一个身影闪现，霎时点亮了我的双眼。那是一个大约十三、四岁的少年，他在嘈杂的人声与人影的包围中，就着昏黄的路灯光，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书。
我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。“老弟，能看进去吗？什么书呀？”
他缓缓地抬起头，向我笑了笑，将封面向我闪了闪，原来是一本发黄的中国历史课本，然后，他坚定地说，“没问题！”，又埋首书中了。
我看了他一会儿，便挤到另一个电线杆下，在包里掏了半天，只有一个破旧的蓝皮笔记本，上面记满了日语单词，我顿时打开了它，如饥似渴地读着。不知不觉中，十一点快到了，掸了掸身上的尘灰，整了整衣装，将包重新挎在肩上，大步向站里走去，忽然想起那少年，真应该谢谢他，用目光打捞了好一会，却怎么也寻他不见。
那晚的旅程是欢愉的，因为我的心中已装满了阳光。
有人说，人生有四大快乐：给婴儿洗浴的母亲；沙滩上玩耍的孩子；看到自己文章发表的作者；为病人治好病痛的医生。
我常想，如果阳光没有爬上婴儿的小脸，或者，如果阳光没有装填母亲的心胸，她是不会快乐的；如果沙滩上空乌云滚滚，如果沙滩旁边满是泥泞，如果孩子的小手刚被重重地罚过，他是不会快乐的；如果那文章清清冷冷，如果那报刊如枯叶飘零，如果那作者满腹忧愁，或者怒气冲天，他是不会快乐的；如果病人轻视健康和生命，如果医生糊里糊涂、胡乱撞碰，如果病痛如蜻蜓点水，飘忽不定，那他也不会快乐的。
真想，时时刻刻，日里梦里，拥着阳光。

夜薰

文笔很赞